随笔丨奶奶的橄榄尺

来源:广西纪检监察网  作者:陆岚 发布时间:2025年08月22日 17:44 打印

  初尝橄榄那年,我九岁,奶奶五十五岁。

 

  老藤椅在院角的老槐树下轻轻摇晃,她枯瘦的手从蓝布帕子里捏出颗青碧的果子,表皮还带着晨露的湿意。不等我反应,那果子已被塞进嘴里——尖锐的涩意像带刺的潮水,瞬间在舌尖炸开,顺着喉咙往鼻腔里钻,呛得我眼泪直打转。

 

  正要吐,奶奶的手稳稳掩住我的口,掌心的老茧蹭着我的下巴,眼中有种不容违逆的慈威:“囡囡,忍着。好东西都在后头。”

 

  我憋着气嚼,涩味像生漆似的糊住舌头,连呼吸都带着苦。可就在我快要撑不住时,一丝清润忽然从舌根冒出来,像山涧漫过石缝,慢慢浸软了那霸道的涩。等把核吐出来时,满嘴都是淡淡的甘,连带着槐花都香甜了几分。那先涩后甘的剧烈转折,成了我童年最奇特的味觉记忆。

 

  奶奶的案头总摆着个玻璃罐,里面常年浸着十来枚橄榄,清水里浮沉着暗绿色的影子。她识字不多,却总说这果子是把“活尺子”:“甜酸苦辣,它都能给你量出个分寸。”父亲年轻时贪玩,临帖总坐不住,奶奶就把橄榄放在砚台边。墨香混着涩味,倒真让父亲坐成了镇上最较真的会计师。后来他总说:“你奶奶哪是给我吃橄榄,是让我嚼明白——所有的甜,都得从墨黑的苦涩里熬出来。”

 

  大学毕业那年,我站在人生岔路口,心里像揣着团乱麻。回乡看奶奶时,她正坐在灶台前烧火,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。见我唉声叹气,她从罐里捞起颗橄榄,用没牙的嘴慢慢剥着,果肉剔在小碟里推给我:“人的路,跟这橄榄一个理。”她嗓音沙哑如秋风拂过干草,“没一条是开头就甜的。你看它——”枯指敲了敲那坑洼不平的果核,“内核硬,才经得起嚼。”

 

  后来我选了乡镇的岗位。报到前一天,奶奶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个小布包,拆开一看,是二十颗橄榄,用棉线串成了串,青褐色的果子间还夹着片晒干的橄榄叶。“揣着,遇事就嚼一颗。”她替我拉拉行李箱的拉链,“记住,再涩都得咽下去,咽下去才有回甘。”

 

  乡纪委的办公室在乡政府后院,一排旧平房,窗外就是片农田。盛夏的风裹着玉米杆的腥气涌进来,桌上的卷宗纸页总被吹得哗啦响。我跟着滕姐学习,“小陆,记着,咱们手里的笔,比秤砣还重。”她指着笔录上的签名,“每个字都得经得起回头看。”

 

  宿舍在办公楼旁,墙皮有些斑驳。梅雨季来时,挂在墙上的帆布包总免不了长霉斑,青灰色的霉点像地图上的岛屿。有次加班到晚上,回宿舍摸出颗橄榄,涩味漫上来时,忽然想起奶奶烧火时的脸。窗外的稻田里,青蛙不知疲倦地叫着,远处村里还亮着几盏灯,像黑夜里的星星。

 

  休假回家,奶奶在阳台晒太阳,膝盖上摊着本旧相册,塑料封皮已经起了皱。我凑过去坐下,从布包里摸出颗橄榄,慢慢剥给她吃。她没牙的嘴抿着果肉,忽然指着相册里穿中山装的男人:“你爷爷当年在公社管粮仓,1965年那阵,饿得腿都肿了,也没往家多拿过一粒米。”阳光透过葡萄架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,“有人说他傻,不会活络。他说,心里头得搁把尺,量着,比啥都要紧。”

 

  我望着她安详的侧脸,霎时贯通了一切。原来这橄榄的尺子,早已量过爷爷的坚守,量过父亲的认真,如今正量着我的脚步。它从不是挂在墙上的装饰,而是嚼在口中、咽入喉间、沉到心底的一股劲力:是面对刁难时那口咽得下的涩,是查清真相后那道沁得出的甘,是每当想要退缩时,奶奶那句“再嚼嚼”在耳边的回响。

 

  暮色漫进阳台时,我轻轻握住奶奶枯瘦的手。她的掌心有很多裂口,像老树皮的纹路,我的手覆上去,能摸到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。掌纹相接处,仿佛有橄榄树的根系在无声蔓延、生长,穿过岁月的土壤,把三代人的坚守,悄悄连在了一起。

 

  玻璃罐里的橄榄还在清水里浮沉着,晚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给果子镀上层柔暖的金边。这青果的尺子,量尽了三代人走过的路,量过宦海浮沉里的酸甜,却量不尽那点藏在苦涩尽头的坚柔——就像此刻,奶奶嘴角那抹淡淡的回甘,和远处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,都在夜色里,温柔地闪着光。(恭城瑶族自治县纪委监委)

编辑:何森